宋代苏汉臣婴戏图

　　自幼就喜欢斗蟋蟀，常和院子里的一群孩子们捉着玩儿。每到秋季，院里老墙和花园里就有不少，我们就灌水呀，打气呀，或是在晚上拿着手电筒缘声而去。有时碰到蟋蟀钻进花园的砖墙里，就又掘砖挖墙，非把它捉出来不可。没多久，就把个整整齐齐的庭院给翻得到处是残砖剩瓦，一片狼藉了。于是，大人们便出来干涉了，训斥说：“今后谁再捉蟋蟀，就连罐子一起摔了，拿到家长面前问罪。”可我们还是想尽办法偷偷地捉，等到院里的蟋蟀被捉尽了，我们又一群八九个孩子，跑到很远的野外去找，从暑假里一直到深秋时节，这就一直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呢。

齐白石作品

　　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变化，早已把这儿时的娱乐给忘得干干净净了。只是每到秋天的夜晚，总还能听到满院里都是蟋蟀的鸣叫声。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爱，常常勾起我对儿时生活的回想，那是多么天真无邪的生活啊！也许是因为有这样一段无忧无虑生活的缘故吧，我也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独自凭栏，长时间地倾听着小动物的鸣叫声，感觉到这声音的亲切、可爱，听着它那么天真、优美的歌声，我又回到孩童的时代去了……

蟋蟀

丰子恺作品

　　近日，这斗蟋蟀的兴趣又悖发起来了，可能是因为同窗中也有几个和我幼时有同样经历的吧。一天，闲暇无事，我们在校园里随意捉了几个来斗。那小东西是那样地凶猛，一下罐，就张开大钳厮杀起来，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。我的一个居然得胜了，为了它的可爱，就索性找个旧罐子养了起来，放在床下，每夜听它为我唱歌。又一日，同窗又捉了一个大的，黑头粗腰，全眉全剑。一下罐，气氛便不一般，只见一个是黑头，一个是红头，都是威风凛凛，张开大钳，凛然迎战。一交锋，彼此就竭力将对方扳倒，但双方势均力敌，都难以获胜。突然，四只钳子绞在一起，分不开来，两只蟋蟀一起翻了个筋斗。待其翻过身来，各自后退数步，准备再次交锋，这时，那黑头居然张翅鸣叫起来，似乎是已获小胜，自鸣得意了，红头则稳稳地站在一旁，严阵以待。刹那间，两员大将又厮杀到一起，那未鸣叫过的红头突然又翻了一个筋斗，被摔得远远的，似乎是要败北了。而黑头则鸣叫得更为热烈了，四下里寻找着厮杀，说时迟，那时快，只见那红头顷刻之间又翻过身来，竟也热烈地鸣了起来，一时间，双方棋鼓相当，胜负难分。第三个回合又开始了，双方在鸣叫声中咬到了一起。这一次，持续的时间更长，厮杀的更为激烈、顽强。双方处在对恃状态，互相都很难前进一步，显然，力气都已不足，最后的胜利要靠毅力和耐性了。正在这时，忽听得一声清脆的、好象是钳子被掰断的声音，大伙儿急忙察看，只见那红头跳到了一旁，钳子已经合拢不住，它大腿无力地直伸着，像是受到了致命的伤害，无法恢复原状了。我想，糟了！红头被咬伤了，只见它拖着沉重的大腿，慢慢地沿着罐子爬了几步，开始往罐墙上爬去。一下子，大伙儿都说它不行了，对它的失败报以怜悯叹息之声！那黑大将这时却停在一旁，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，不断地鸣叫，不再寻战了。这样过了约有一二分钟，爬在墙上的红头慢慢地走了下来，沿罐墙而行，倾刻，它们又相遇了。红头毫无畏战之色，它一感觉到敌人已经来到的时候，就张开那受伤的大钳，摆开了迎战的架势。这是殊死的最后的战斗了！这一次，双方战斗得更为残酷、更为顽强，大黑头因为休息了片刻，力气更足了，拼力往前冲，可是那拖着腿的红头呢，这次却改变了战术，身子爬得更低了，只见它用双钳用力把对方往上顶，大黑头虽然有劲，可是因为咬得太高，实在难以取胜，被顶得高高地，慢慢地往回退却，红头顶着对方，艰难地、一步步前进着，黑头无可奈何地退着，突然，在退了大半圈的地方，大黑头一下子跳出了罐子，再也不敢咬了。这时，那受伤的小家伙才狂热地鸣了起来，它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了啊！

清代 蛐蛐罐

蟋蟀

李可染作品

蟋蟀

唐云作品

蛐蛐罐

蟋蟀

　　在蟋蟀这一类家族里，生活着很多不同的种类，据说达数千种之上，我们常见的就有油葫芦啦、棺材头啦、马三尾啦等等。可是，真正的蟋蟀是雄性好斗这一类的。不仅如此，如果你仔细观察蟋蟀，就会发现它在同类族里也是长得非常英俊大气的。它的前额方正，身材均匀有力，当它的两只长眉来回抖动时，动作显得格外潇洒、机警，它的两根八字形的尾剑，显得简洁、有力，看上去威风凛凛，更使它增加了勇士的气慨，它全身色泽深而光亮，从中能看出它内在的力量。它全身呈现出一种英武之气，真可堪誉为小勇士了。细想起来，这小生灵之所以可爱，不仅是它的好斗能够使人精神上得到愉快地享受，还有一个原因，就是它常常引起了我的思索和想像：在大千世界里，像这样一种极小的动物，对于别的动物和人类来说，它是多么弱小、微不足道啊，可是它们竟然也具有一种善斗的习性，相貌也有美丑之分，也具有一种勇敢、坚强的品质。这样看来，它们具备的这种品质倒是天成的了，我不知道科学家们是怎样解释这种现象的，只是人们往往对于勇敢的品质报以赞扬、崇敬之心。像这样小的生灵，在它们的小天地里，竟然也有强者与弱者，有勇士和懦夫，也有要称霸之雄的野心呢！

齐白石作品

蟋蟀

　　到了初冬时节，气候是十分地寒冷了，我的蟋蟀死去了。死去了的蟋蟀并不改变形状，全身都不会腐烂，只是有些萎缩，干瘪了，像个木乃伊似的，一向是多么英武、勇敢、好鸣的小生灵，也就永远不复存在了！不知为什么，这又引起了我的一点悲伤之情，它可能不会像人一样，在临死时感到痛苦，绝望，留恋生之光明吧？但它毕竟是失去了生存的权利，离开这生的世界了！那天黄昏，我把这小生灵与罐里的土合在一起，包到校园后面的一片树林子里埋了起来，默默地向它作着诀别。多可爱的小生灵啊！在这世界上，它也曾活过一遭，也曾经善武好斗，曾经做过无数次的常胜将军。可现在，它终于失去了力量，变成木乃伊了。对于一生曾经是生气勃勃的小动物来说，难道这不也能勾起一个人的怀念之情吗？

陈笳咏 秋菊蟋蟀

蟋蟀

陈大羽作品

　　末了，我又常常想起自己这种可笑的、莫名其妙的感情和思绪，这是什么样的情趣？难道我还是像幼时那样天真、幼稚吗？儿时，我也曾为一只心爱的小灰兔的死掉而伤心地流过眼泪呢，这是一种未曾衰老的童心吧！还是如《聊斋》中所描写的那种无聊的闲士逸趣呢？不论怎样吧，大自然总是能够以它造化的各种各样的事物给我们以天真的、美的享受。这种天趣难道不是人与自然相通的一个见证吗？你看，无论是浩瀚的星空、幽深的海洋、抑或是万物生灵，从广袤的宇宙世界到极小的生灵，都能唤起人的心灵中的无穷无尽的美的想像呢！

　　让我深深地爱着你吧，神秘而美妙的大自然！你是我永恒的精灵！

齐白石作品

清代蛐蛐罐

一九八一年 冬

写于宝鸡石坝河渭河之畔